济南的夏天总被雨丝缠绕,像一轴缓缓展开的绢本水墨画。当华北平原的风携着水汽漫过千佛山的山脊,这座古城便开始了与夏雨的缠绵。那雨绝非江南梅雨的柔肠百转,也不似塞北急雨的酣畅淋漓,倒像是趵突泉的水脉在云端舒展,每一滴都凝着泉城独有的温润与清冽。
雨来前的天空是块渐变的墨玉。起初只是天际浮着几缕淡青,像宣纸上洇开的淡墨,待风掠过大明湖的荷叶,云层便从千佛山后涌来,先是蟹壳青,再转成烟霞紫,最后凝成沉甸甸的铁灰色云帷。风在街巷间打了个旋,把芙蓉街的幌子吹得哗啦啦响,裹挟着甜沫与油旋的香气,还有老城区青瓦上积攒的草木气息。墙角的青苔似乎提前嗅到了雨的讯息,幽幽泛起湿绿的光,而窗台上那盆石榴花,正轻轻颤动着花瓣,像是在整理迎接雨讯的裙裾。
第一滴雨落得极轻,打在青石板上像古琴泛音,惊起了槐荫里的麻雀。紧接着,雨脚便密了起来,不是倾盆而下,倒像是无数银线从云间垂落,在大明湖面上织出万点涟漪。你看那雨滴坠在荷叶中央,先聚成莹润的珠玑,再顺着叶脉滚落,惊起一尾红鲤的涟漪;落在曲水亭的廊檐上,便成了断线的珍珠串,叮叮咚咚敲在青石板凿出的水槽里,奏响一曲天然的编钟乐。
撑一柄油纸伞走在雨巷,能听见不同的雨声:落在灰瓦上是“沙沙”的低语,打在梧桐叶上是“噼啪”的欢唱,坠入护城河则是“噗噗”的轻响。偶尔有雨滴顺着伞骨滑落,在袖口晕开一小片水痕,凉丝丝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,让人想起小时候在黑虎泉边掬水喝的清爽。街角的老茶馆里,茶客们把竹椅挪到廊下,看雨丝在铜壶嘴前织成帘幕,紫砂壶里的茉莉香混着雨气升腾,竟比平日多了几分清冽。
雨歇时,千佛山像被洗过的翡翠,山腰的兴国禅寺飞檐上挂着水珠,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。护城河的水涨了些,浮萍托着雨滴随波轻晃,岸边垂柳的叶子绿得发亮,每片叶尖都坠着水晶般的露。最妙的是趵突泉,三股水在雨后更显欢腾,水花溅起时裹着虹光,池边的石碑被雨水洗去了尘土,“趵突泉”三个大字墨色如新。
沿着曲水亭街走,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天光,偶尔有穿堂风掠过,把柳丝上的水珠吹成碎玉,落在游人肩头。巷子里的老济南人搬出小马扎,在槐荫下摆开象棋盘,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被雨水润得发亮,落子声混着邻居大妈“喝碗绿豆汤”的吆喝,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漾开。抬眼望,黛色的屋顶上腾起淡淡水汽,像谁家灶间飘出的炊烟,与天边的晚霞融成一片温柔的粉紫。
济南的雨从来不是过客,它是泉城血脉里的韵律。黑虎泉的兽首在雨后喷得更欢,虎口吐出的水柱撞在石潭里,碎成的水珠带着草木清香;五龙潭的泉眼在水底翻涌,像无数串珍珠从青苔间升起,映着天光变幻色彩。老人们说,夏雨是泉的信使,每一场雨落,地下的水脉便苏醒一分,于是那些藏在民居院落里的无名泉眼,也开始汩汩冒起水花,在青石板缝里汇成细流。
记得有年盛夏逢着暴雨,我躲在解放阁的飞檐下看雨。豆大的雨点砸在护城河里,激起的水雾半空中织成白纱,远处的千佛山隐在雨幕里,只余一抹黛色轮廓。忽然瞥见河面上漂来片荷叶,上面蹲着只青蛙,正鼓着腮帮望着雨幕,那份悠然自得,倒让行色匆匆的人自惭形秽。待雨势稍歇,竟看见彩虹横跨河面,两端分别落在超然楼与解放阁的飞檐上,恍若天地间架起的琉璃桥。
如今每逢济南落雨,我总爱寻处临泉的茶座,看雨丝与泉涌共舞。那雨滴落进泉池的瞬间,仿佛千年时光在此交汇———曾有古人在此临泉赋诗,曾有孩童在此掬水嬉戏,而此刻的我,正接过茶博士递来的盖碗,看雨珠在茶汤里荡开一圈圈涟漪。原来济南的雨早已刻进城市的年轮,它是泉边青石板的湿润记忆,是老槐树年轮里的绵密纹路,更是每个济南人心里,那抹挥之不去的温润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