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的锋刃一下一下地刮着济大的校园,将那夏日里饱胀的、湿漉漉的绿意,一层层地削薄,露出底下沉静而坚实的底子来。
我每日在这园子里穿行,从八食堂那片总飘着饭菜暖香的墙边走过,去往图书馆那条需要微微仰首的长坡。日子本是匀速流淌的,像一首平缓的、没有起伏的催眠曲,直到那个清晨,我被一片几乎要发出声响的金色,迎面撞了个趔趄。
八食堂的南侧,那三棵平日里几乎要被视线忽略的银杏树,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达成了某种悲壮的盟约。前一天,它们还只是一团团被秋尘濡染得有些颓唐的绿云,边缘蜷缩着,带着些焦渴的褐斑。可仅仅隔了一场寒彻骨的夜风,它们竟猛地炸开了———是的,炸开,只能用这个词。那是一种毫无征兆、轰然迸溅的黄,像是沉默已久的火山,终于将地心深处熔炼了三个季节的岩浆,尽数喷薄向天空。气温是骤然降下来的,前两日午后,操场上还能见到穿着短袖奔跑的、蒸腾着白气的年轻身体,一夜之间,风就变了脸,从北方带来钢铁般冷硬的意志。这寒意,成了一把淬了冰的钥匙,精准地探入树木深藏的锁孔,咔哒一声,便旋开了那禁锢着色彩的闸门。于是,那被压抑了太久的金黄,便如同决堤的洪流,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狂喜,淹没了每一根纤细的枝杈,浸透了每一片叶子的纤维。
我不得不停下脚步,为这秋意的降临。
它们一株一株,就那么不管不顾地,燃烧在骤然变得疏朗的天幕下。那颜色,浓烈得仿佛有了重量与温度,沉甸甸地压迫着我的眼眸,甚至让我感到一种暖意的错觉,尽管空气是凉的。阳光是淡金色的,稀薄得像一层透明的蜂蜜,流淌在那些千万把簇拥着的小扇子上。叶子们便不再是叶子了,它们成了半透明的琉璃,成了被光穿透的蝉翼,薄脆得能听见彼此碰撞时那清脆的、细碎的“叮铃”声。那是视觉向听觉的逃亡。没有风时,它们是凝固的火焰,一种庄严的、完成了自我献祭的静默;而一旦风起,哪怕只是极细微的一阵,整棵树便瞬间活了,簌簌地响起来,那声音干燥而蓬松,像是无数金色的细沙从天上倾泻而下,摩挲着空气的耳膜。总有一些最轻盈的,率先挣脱枝头的挽留,打着旋儿,飘飘摇摇地坠落,那姿态里没有一丝哀愁,反倒有一种挣脱束缚后、酣畅淋漓的自由。它们一片叠着一片,静静地铺满了树下的草地与方砖,将那原本单调的角落,铺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、沉默地喧哗着的河流。
这金色的宣言,是银杏树自己的史诗。它惊醒了漫无目的的游者,却似乎从未打扰过这园子本身深邃的梦境。这让我想起李娟笔下那片遥远的葵花地,秋风过境时,它们也曾这样“金光灿烂、无边喧哗,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,却没有一次惊醒过他的故乡”。
离开八食堂那片光晕,绕过总是蒸腾着年轻体热与橡胶颗粒气味的操场,旁边是一条乌亮的柏油马路。路的两旁,伫立着成排的法国梧桐。它们与银杏,是秋日笔下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。
银杏是恣意的抒情诗,而梧桐,则是押着沉重韵脚的叙事文。它们的叶子阔大如掌,边缘已被秋霜灼成了深深的、近乎墨色的焦褐,仿佛被火舌舔舐过。那焦褐色向着叶心部分艰难地退却,渐渐过渡成一种沉郁的、如同陈年宣纸被岁月浸透的赭黄,其间还顽强地残留着几块斑驳的、失去了水分的绿斑,像是不肯褪去的记忆。它们不像银杏叶那般决绝轻灵,它们的坠落,是一个缓慢而郑重的仪式。飘落时,是沉甸甸地、带着风声的,“噗”的一声,或是“嚓啦”一声,干燥而清脆,像是一页被轻轻撕下的厚重日历,又像是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、关于告别的耳语。
一片,又一片,这些阔大的叶子覆盖在乌黑冰冷的柏油路面上,那色彩的冲撞,竟带着一种悲壮的、令人心折的诗意。焦褐、赭黄、墨绿,与路面的沉黑交织、融合,被车轮反复碾压,被步履不断踏碎,最终与泥土、雨水和尘埃浑然一体,再也分不清彼此。它们以一种自我消解的方式,缓缓地、庄严地,回归为道路的底色。
我总是不自觉地绕开那些尚且完整的落叶,仿佛那是一个个安睡的魂灵。俯身拾起一片,托在掌心,它传递来的是一种出乎意料的、带着骨质感的坚硬与分量。叶脉在手心里,如同浮雕般清晰而倔强地凸起,像一张错综复杂的古老航道图,记录着沐浴过的所有日光与月光,以及抵抗过的所有狂风骤雨。它的一生,从春日里怯生生、鹅黄透明的嫩芽,到夏日里肥厚油绿、遮天蔽日的盛年,再到如今这干枯、卷曲却色彩最为绚烂华丽的暮年,都巨细无遗地镌刻在这张最后的版图上了。我将它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,感觉不是收藏了一件标本,而是为一段波澜壮阔的、静默的时光,落下了最后一个句读。
当梧桐与银杏的华服日渐褪去,那些始终缄默的骨骼———树木的躯干,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,袒露在天地之间。那是一种洗尽铅华、返璞归真之后,最本真的存在。
梧桐的树皮是斑驳的巨幅抽象画,大块大块的青灰与灰白相互浸润、覆盖,剥落处显露出底下更深的、近乎褐紫的底色,像一件被风雨穿了多年的旧僧袍,布满时间的沟壑,却透着一股稳坐于时间之外的从容。银杏的树干则显得清癯许多,是那种冷冷的、带着银光的灰,异常地光洁、笔挺,像一柄柄出了鞘的、刺向苍穹的细剑,带着一种不与世俗同流的孤高。夏日里,它们统统被那些繁茂的、喧嚣的、忙于与世界交谈的叶子们淹没了,像是舞台上隐在炫目灯光与华服背后的、默然的支s撑。如今,戏已落幕,繁华散尽,它们才从背景中走出,站到了舞台的中央。它们一言不发,但它们的存在本身,比任何嘹亮的宣言都更具撼人的力量。
它们的静默,是一种饱含内容的静默,比树叶那场轰轰烈烈的色彩喧哗,更深,更重。那是一种承载了无数轮回、洞悉了所有秘密之后的坦然,是目睹了太多悲欢离合之后的无言。有时忍不住将掌心紧紧贴在那粗糙的、布满裂痕的树皮上。那触感是凉而硬的,带着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、恒定的坚定。
在这坚定里,我那些属于人类的、飘忽不定的焦虑与烦忧,便显得那么轻浮,那么微不足道,像一片羽毛,落在深潭的水面上,连一丝涟漪也惊不起。
我就这样静静地注视,这天凉,好个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