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记得他和蔼可亲的模样。
孩童时代,我总爱往小院子里跑,什么都不做也能待上一整天。我喜欢在他身旁待着,每次伸出小手轻蹭那双布满岁月风痕的大手,就仿佛在环游世界、探寻宝藏。
坐在小板凳上,被院墙围住,曾以为这是枷锁,后来才知道,这是一方净土,而它一旦消散,就再也不能复原,就如同风中扬沙,任你如何费尽心思也收不回来。随着年龄增长,我逐渐厌倦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,从前无比熟悉的小路也极少再踏足,唯有院中一抹靛蓝,长久埋藏于心中。
许是有愧,此后,竟半点不敢提及与小院相关的人和事物。一年四季十二月,不过逢年过节前去小坐一会,饭也不吃,一溜烟又回了自己家。点点温情总是来不及珍惜,片刻间又如浮云般消散。最初,他身体尚且康健,时时拄着拐杖在马路上闲游,往后,老病孤舟,独守旧巢,便整日闷在院子里,与梁上聒噪的燕雀和远处朦胧不清的群山为伴。
虽已分了家,但他也算是四世同堂。失去相濡以沫的妻子,他依旧努力生活,失去大儿子,他仍旧坚守希望。几十年前,他扛枪上了战场,从枪林弹雨中走过,和平年代,白发人反倒是送走了黑发人。子孙满堂,他还是守着那座青砖石墙的小院子,众人劝了许多次,他就是不愿搬,自己经营着一亩三分地,生活也不成问题,没让谁记挂。
院子里种着一颗桃树。在黑褐色花盆里,时间久了,小小的桃树长得又粗又大,根茎把花盆也撑破了,裸露在水泥铺成的地面上,沿着风化裂隙,伸入地下。他把桃树照看得很好,桃树年年都开花结果。后来,他养成了一个习惯,总是要留上好一些桃子,等着曾孙们去看他时拿出来,给曾孙们尝尝,哄着孩子们多待一会。可惜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那些粉嫩嫩的桃子放不长,最终又成了桃树的养料。
从我的记忆里开始出现他时,他就穿着靛蓝色唐装,长长的胡子已经全白了。我和几个弟弟妹妹总是喜欢搬一张凳子,和他坐在院子里,听他讲那些发生在过去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,或者他带着我们念绕口令:板凳宽,扁担长……那时总不爱回家,常常玩到日落西山,爸妈叫三五遍回家吃饭,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。
孩子们慢慢长大,墙面上生了青苔的小院子再也装不下那一颗颗充满好奇的心。那条泥泞小路被几次大雨冲的面目全非,周围几家人筹钱铺了一层水泥,可孩子们不再去小院子,小路也荒凉了,周围都是杂草,像极了无人之地,路边的一片竹林也日渐凋敝。
我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,他出事那天早上,爸妈接到电话的时候,我正背上书包准备去三里外的学校。一放学,我就冲出教室,连一起上学的堂哥也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。在堂屋里,他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,可我知道,那是我的太爷爷。
没有人为了哄我说去世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,不在了就是不在了,再也见不到了。大人们强忍泪水操办丧事,我坐在那里,第一次觉得,原来灵堂和棺木也没那么令人害怕。
我在梦里再也没见过他,活在心里的人,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,你未必见得着,但他一直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