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然而,正是这一年,我妈独自在乌伦古河南岸的广阔高地上种了九十亩葵花地。”
故事的开端是一片葵花地,不是江南小景的精致点缀,也不是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。戈壁滩上的葵花,是梦中如油画质地般一抹厚重的金黄,她是横亘于天地之间,倔强的,原始的希望。
希望总是难得的,一如神话里被盗来盗去的火种,微末一点,作用与代价都是巨大的。桃花源与理想国只是人类对幸福的美好憧憬,切实的生活始终脱胎于一口纯粹的苦。
好像烛火已经熄了,丝绒质的黑夜裹住唯一会跃动的心脏,我同我潦草的日子一般,还潦草地活着。
一本轻飘飘的散文,却在此时沉重压在我的心上,推开窗吧,春和景明抑或日星隐曜,我想听一听吹向阿勒泰的风,见一见她眼中的世界。
文学会赋予一座城独特的灵魂,可阿勒泰并非理想中宜居的胜地。广袤苍凉,黄沙飞扬的不毛之地,贫瘠,缺水,炙热,窘迫夹杂着仓促的生活,不见一棵树,不见一个人,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漫长的等待。
遥远指的是哪儿?天涯还是海角?都不是,是渺茫的希望,在戈壁上,侍弄一块葵花地对农人而言无疑是艰难的,冰雹,风雪,灾年,旱年,大自然的随意一个喷嚏都有可能摧毁一家老小的希望。
可再干涸的大地,母亲也能像变魔术一样从怀中掏出一捧野花,她们还是把苦难种成荒野里唯一一抹翠意,从梦里拖拽出来的绿,长成耀眼的葵花地。
毕竟,希望与绝望只有一字之差,“总之,第四茬种子出芽了,显得分外蓬勃。毕竟,它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。”
李娟的文字大概也是野生野长,清透又自由的风,苍茫的葵花地,大狗丑丑和小狗赛虎,鸡鸭鹅兔,打水砍柴,都如细水长流般格外意趣充盈,热烈与平静,恢宏与微小,粗旷与细腻,都是独属于阿勒泰的风光。
文字记录自然,自然记录人。
云与风是天的纹理,溪流与河道是海的脉络,脚步接着脚步走出大地的血管,它叫路,路有始有终,却绵延不绝,遍及世界,追寻一条路,便是追寻生命的来龙去脉。
她的母亲,似乎和这片土地上的植物没什么两样,不着寸缕立于葵花地,沐浴相同的阳光,饮用相同的水源,她勤劳,她坚韧,她从广阔的大地与无尽的太阳中汲取能量。她写:“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,铁锹是最尊贵的权杖,她脚踩雨靴,无所不至,像女王般自由、光荣、权势鼎盛。”
她的外婆,是生命的稻草人,是家的守候者,她或许佝偻,或许滞涩,一滴滴时间砸到外婆身上,缓慢却真切稀释了一切苦乐悲喜,记忆在年迈者的身上早已寻觅不到影子,可旷远的阿勒泰和她的孙女都还记得,有个女人,她是秦玉珍,她曾高大伟岸,她曾和蔼可亲,她曾勤劳能干,她养大一只狗,叫赛虎,她养大一个女孩,叫李娟。“她穷尽一生,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。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,缓缓前行。”
水过无痕,但水滴石穿,人与自然,自然与人,在李娟笔下,都显得如此饱满,色彩明艳。
生与死的界限,谁都有等不来的人,无法讲述的孤独,被离别磨损的血肉会结痂,会愈合。我们都是宇宙里捡星星的孩子,在这颗有着亿万万年史诗的星球上分外渺小,却又格外宏大。
偶尔会在梦里遇见阿勒泰的李娟,李娟的葵花地,花开得金黄,日光金黄,人也映得金黄,植物滋养人,人守候植物,在祖国边境那样荒凉的地方,农人与牧民也耕出希望,像是第四茬葵花种子那样,蓬勃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