掌灯时分

时间:2025-10-15     来源:政法学院     作者:张佳艺    查看:66   

那是一间刚刚结束晚课的教室。空气里还悬浮着粉笔的微尘,混杂着青春躯体的温热气息。黑板上,复杂的公式与潦草的英文字母彼此缠绕,像一场未尽的争论。桌椅有些凌乱,大多数桌洞敞开着,仿佛一张张疲惫而坦率的口。我的工作,便是在这喧嚣退潮后的寂静海滩上,做一名忠实的清道夫。

我提着一只灰色的塑料水桶,开始穿行在桌椅的峡谷之间。大多数时候,桌洞里是些无言的“遗骸”:揉成一团的草稿纸,印着某个咖啡店logo的纸杯,或许还有一张被遗忘的公交车票。它们是个体生命在一个集体空间里留下的、最微不足道的印记。我像一个考古学家,清理着“今天”这个短暂文明的现场。偶尔,也会有一些动人的发现。一张写满了“坚持”二字的便签,边缘已被主人无意识地摩挲得起了毛;一本摊开的《瓦尔登湖》,在某一页用铅笔画了重重的线:“我愿深扎入生活,吮尽生命的骨髓。”我停下手中的活,静静地看一会儿。这些偶然的窥见,让我感到自己并非在从事一场孤独的劳动,而是在触摸无数个与我平行的、正在奋力燃烧的青春。我收拾起这些碎片,也仿佛收拾起他们,以及我自己,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热望。

清扫完毕,是拖地。湿润的拖把在水泥地上划出深色的、宽大的弧线,像一支沉默的巨笔在书写。水汽蒸腾起来,带着清洁的、朴素的芬芳,驱散了最后一点颓唐。最后,我走向那块布满字迹的黑板。我拿起板擦,并没有急着一下子抹去,而是端详了片刻。那些符号与文字,在顶光的照射下,呈现出一种庄严的浮雕感。然后,我挥动胳膊,从左到右,由上而下。白色的字迹在板擦下先是变得模糊,继而化作一片雪白的尘雾,簌簌地落下来。世界,仿佛就在这一起一落之间,从纷繁复杂归于一片纯净的、可供重新书写的虚无。当最后一抹字迹消失,墨绿色的黑板像一片深沉的夜,无言地等待着下一个黎明。

走出教学楼,已近晚上十点。深秋的夜风颇有凉意,路灯将昏黄的光晕投洒下来。我裹了裹外套,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。就在一个转角,我看见了它们———那满地金黄的银杏落叶。它们一片叠着一片,厚厚地、安静地铺满了小径,在灯光的映照下,每一片叶子的边缘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色。风来时,树梢上又有几片叶子挣脱开来,旋舞着、飘零着,加入这场盛大而静默的集会。它们不像是衰败,更像是一场辉煌的、集体的献祭。

我站在那儿,忽然想到了自己,想到了教室里那些被丢弃的草稿纸,那些被擦去的公式,那些在书页间寻求答案的同类。我们不也正像这些落叶么?在知识的巨树下,我们努力地汲取,拼命地生长,然后在一个特定的时节,被时代的、命运的风吹落,飘向未知的土壤。这飘落的过程,或许孤独,或许彷徨,但当我们落在地上,层层叠叠地积在一起时,却构成了一条如此柔软而灿烂的路。我们以自身的凋零,滋养着后来者的步履,也见证着彼此的存在。那清扫教室的劳作,此刻在我心中有了新的意义———它不仅是换取生活资粮的手段,更是一种仪式,一种对知识与时间神圣性的敬畏。我每日亲手将凌乱复归于整洁,将满溢的“过去”清空,为“未来”预备好一个洁净的起点。我,以及无数个像我一样的“我们”,正是这校园里不眠的“掌灯者”,用最朴素的劳动,守护着这一方知识的圣殿,让它能在每一个清晨,准时地、光明地,向所有寻求真理的人敞开。

路灯的光,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与那些落叶的影子交融在一起。我继续向前走去,脚步比来时,更添了几分坚定与从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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