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是故乡明

时间:2025-10-15     来源:文学院     作者:张欣茹    查看:61   

我的故乡,在鲁东南一片不起眼的丘陵里。村子偏,人烟稀,一条土路蜿蜒着通向外面的世界。那里的月亮,似乎也比别处要来得更硕大、更澄澈些。尤其是中秋前后的月,仿佛被井水浣洗过,被奶奶的蓝布围裙擦拭过,亮汪汪的,带着一种温润的、古老的釉色。它从东边那棵老柳树的枝桠间慢腾腾地升起来,光华便如水银般无声地泻下来,淹没了屋瓦的鳞甲,淹没了小院的每一寸土地,也淹没了奶奶那日渐佝偻的身影。那时的月光,是有气味、有触感的。它是新打的玉米在场上堆积散发的阳光与泥土混合的芬芳;是供桌上那碟五仁馅月饼的甜腻香气;是奶奶指间残留的、揉面团时沾染的桂花香。它又是清凉的,像井台边刚捞上来的西瓜皮,贴在被晚风吹得微烫的脸颊上;它又是暖的,像奶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摩挲着我趴在膝头时裸露的胳膊。

这故乡的月,是与奶奶分不开的。每年中秋的前一日,农历八月十四,便是奶奶的生日。这奇妙的巧合,自我有记忆起,便觉得是上天一份郑重的馈赠,让团圆的意蕴里,又平添了一份生命的庆典。这一日,奶奶是绝不肯歇着的。天蒙蒙亮,她便窸窸窣窣地起床,开始忙碌那只属于她的、神圣的仪式。面和得硬挺挺的,馅料调得匀净净的,枣泥的,五仁的,豆沙的,一样样摆在青花瓷碗里,像一幅静物画。她做月饼时,神情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玉器,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在从木格窗棂透进来的晨光里,闪着微光。我便搬个小杌子坐在一旁看,看那面团在她手中如何由散漫的面粉与清水,被驯服成一个光滑的、有生命的整体,又如何被灵巧的手指捏出一个小小的窝,兜住那甜香的馅料,最后在雕花的木模里一按,“磕”地一声,便落下一个圆满的、带着花纹的诺言。那时,我觉得奶奶的手是有魔法的,能将月光、桂香与所有的慈爱,都一并封存在那小小的圆饼里。

然而,生命的轨迹,终究是要向着故乡以外的世界延伸的。去年,我到了济南,成了一名大学生。故乡那轮圆硕的月,被远远地留在了那片丘陵之后。城市的天空被高楼与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,这里的月亮,总显得有些清瘦,有些寂寞,像一枚悬在灰色天鹅绒上的、孤零零的银币。

我清晰地记得,那是在军训结束后的一个下午,教官开恩,放了我们半天假。那片刻的自由,像偷来的时光,珍贵得让人不知所措。我和几位新识的舍友,走出校门,在街边一家喧闹的商超里,用家常菜,试图填满那突如其来的、巨大的空虚。我们高声谈笑,交换着各自家乡中秋的习俗,言语热烈,却像浮在水面的油花,底下是沉静的、名为“乡愁”的深水。

饭后,我们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。白日的暑气渐渐消散,一轮明月,已悄然升上中天。那是济南的月,清辉如水,却带着一丝学院派的冷静与疏离。它静静地照着红砖的宿舍楼,照着晚自习归来的、抱着书本的陌生身影,也照着我们从故乡带来的、无处安放的思念。我们都不再说话,只仰着头,静静地看。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响了。是家里发来的视频通话。

我坐在升华广场下,按下了接听键。屏幕亮起的一刹那,我看见了一张熟悉得让我心颤的脸———是奶奶。她戴着老花镜,凑得很近,仿佛要穿过这冰凉的屏幕来触摸我。她身后,是故乡堂屋那熟悉的景象,供桌上摆着瓜果,当中便是她亲手做的、我从小吃到大的月饼。

“孙儿诶,”她的声音从遥远的电波那端传来,带着些许杂音,却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温度,“吃月饼了没有?买的那些,花里胡哨的,怕不合你胃口……”

我喉咙一哽,一时竟说不出话,只用力地点头。

“你看,你看,”她把手机摄像头转向窗外,画面晃动了几下,稳定下来。于是,我在济南清冷的月光下,透过一方小小的、发亮的屏幕,看见了———故乡的月亮。它依旧是那样圆,那样大,那样温润而慈悲,静静地悬在老家院子的上空,月光铺满了那片我生长于斯的土地,也仿佛,透过这现代的科技,暖暖地照在了我的脸上。

那一刻,空间被奇异地折叠了。我站在北方的秋夜里,呼吸着带有灰尘气息的空气,而我的魂灵,却仿佛已穿越千里,回到了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堂屋,坐在了奶奶的身边。屏幕里的月,屏幕外的月,在这一刻交融。我忽然明白,无论我走到哪里,故乡的那轮月,是长在我心上的。它不在天上,它在奶奶的皱纹里,在她手作的月饼里,在她一声声的呼唤里。

今年,国庆与中秋携手同至,假期长得像个奢侈的梦。我早早地收拾了行囊,踏上了归家的列车。当熟悉的丘陵、村庄在车窗外次第展开时,我的心跳也跟着铁轨的节奏一起轰鸣。我又回来了,为了中秋,更为了八月十四———奶奶的生日。

奶奶见了我,欢喜得像个孩子。她执意要亲自下厨,做那每年必不可少的月饼。我这次没有坐在小杌子上看,而是洗了手,站到她身边,说:“奶奶,您教我,我和您一起做。”

她愣了一下,昏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,随即化为了更深的笑意。她应着:“好,好。”

于是,我那双握惯了笔、敲惯了键盘的手,生平第一次,有些笨拙地探入那微凉的面粉里。奶奶的手覆上来,带着她一生的温度与力道,引导着我。如何加水,如何揉搓,如何让那散漫的粉屑团结成一个光洁的整体。我的动作是生涩的,甚至有些狼狈,面粉沾上了鼻尖。奶奶看着我,咯咯地笑起来,那笑声像屋檐下被秋风吹动的风铃。

今夜,又是中秋。庭院里,那张老旧的八仙桌又摆了出来,上面堆满了瓜果与月饼。其中,有几只模样略显稚拙的,便是我“学徒”生涯的首次成果。奶奶坐在藤椅里,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。我坐在她身旁,剥着一只柚子。我们都没有多说话,只是静静地,看着那轮明月,从东边的屋顶,慢慢地、慢慢地,踱步到中天。

月光还是那样的月光,和记忆中任何一个中秋夜并无不同。它静静地流淌着,流过奶奶银白的发丝,流过她满足而安详的睡容,也流过我湿润的眼眶。我忽然觉得,我揉进面团里的,我今夜沐浴着的,哪里只是天上的月华?那分明是奶奶用八十多年的光阴,一寸一寸,磨成的珍珠粉,只为在今夜,将她所有的儿孙,都温柔地、密密地包裹起来。

月,还是故乡的明。因为故乡的月里,住着永不老去的亲人,住着我们共同的、圆圆满满的记忆。那月光,是一种传承,从她的指尖,到我的掌心,终将照亮所有离家的路,和所有归家的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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