觉民吾爱鉴之,吾作此书时,君辞世已一载矣。此去经年,吾常思君而泣涕涟涟,弗能止焉。孚至寒食,终不忍思君难寐,提笔修书,以寄相思。
吾尝见君为救国奔劳,及笈东渡,入同盟,办女学,作檄文,慷慨以醒民智。吾本为封建禁锢十余年久,今能通达诗书、善吟咏,皆赖君之扶持。君常念:“中国危在旦夕,大丈夫当以死报国。”君之壮志,吾深解之。曩昔君于书间询吾,可怨君舍吾而独赴黄泉。吾心中从未怨君舍我而去,君心所怀之大义,亦吾心之所向也。唯怨君诸事相瞒,未将吾言置于心间。每常对窗掩面,对镜思服,究其根本,一切怨怼恨意不过爱之深也。
然自君离世,黄花岗之役既败,世局蜩螗。辛亥年孟夏,清廷宣铁路国有之策,各方保路运动蜂起。未几,革命党人举义武昌,势如破竹。洎岁次壬子之初,民国立,约法举。然袁氏小人篡革命之功,窃据大位,革命心力,皆随流水,叹哉!顾大道坦坦,史之所趋,定从民望,吾笃信革命终昌,神州必解其缚,君之所愿,必能遂成。
君既役,吾常抚君所遗最后之书,其言句句,皆刻吾心,情思翻涌,难以自抑。于梦中与君相逢,重回双棲之地,忆于归之始,吾与君携手相偎,喁喁低语,情意绵绵,然此诸般美好,恰似镜花水月,待梦觉之际,唯余吾孤身一人,泪湿衾枕。
时局动荡,为避祸患,吾举家徙往乡野之地,女子学堂,自此辍办。始吾常悲恸盈怀,五内俱焚,终致胎元不周,未及足月,便诞麟儿,取名仲新。吾尝有随君同行之念,但见双子年幼,双亲垂暮,加之革命征途漫漫,前路未卜,吾终是强抑心中悲戚,弃从君赴死之念,未效尾生抱柱,梁祝化蝶之举,只盼能护家人周全,不负君之所托。是岁之中,吾仍每日披卷而读,研习新思,常念为君所笃爱之革命大业,略尽绵薄之力。
寒食扫墓,吾自君衣冠冢归已数时,仍难泻哀思,故提笔修书,望黄泉信使以达吾思。然笔拙情长,纵有万千纸笔,岂足书吾念君之殷?心中积郁已久,吾亦觉身躯渐衰,力不从心。幸依新渐已成人,替吾分忧解愁。观依新、仲新,宛然君之仿若重现,吾甚慰之。
末遥祈君于黄垆之下,青鸟常伴,福履绥之。
民国二年清明雨上时,意映手书。
(读林觉民《与妻书》有感,以其妻陈意映视角于1913年清明回书,陈意映于1913年悲伤过度去世,时年22岁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