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,济南的秋水

时间:2025-12-10     来源:文学院     作者:周洵卉    查看:60   

济南秋天的声音,是从水纹里漾开的。

当第一片梧桐叶落在护城河的青石台基上,整座城的泉水都醒了过来。这苏醒太过盛大,太过喧哗,反倒让人觉得不是秋天来了,而是天地把整个季节都浸在了泉眼里,要借水的舌头,诉说些什么。

你去看趵突泉吧。那三股水终究是不同的。

春日里它们像雪白的玉兰苞,夏日是沸腾的冰凌,到了秋天,倒成了三只永远阖不上的、清澈的眼睛。它们望着被水波揉碎的蓝天,望着望着,就把天空望得更深、更远了。水从泉眼深处涌上来,不是流,也不是喷,是大地在轻轻吐息。每一股都饱满得像初绽的秋菊,可它不开散,只鼓涌着,向上,再向上,仿佛要把积攒了整个夏天的力量,都化作这永不疲倦的腾跃。当站在观澜栏边时,能感到那蓬勃的、带着地脉温度的湿气,扑面而来。那不是雾,是水的魂。它缭绕着,把岸边的垂柳、亭台的飞檐,都染得湿漉漉的。柳叶尖儿悬着水珠,欲滴不滴,映着秋光,像无数颗小小的、不会陨落的太阳。它们不停地向上鼓涌,像大地在反复诉说同一句箴言。水面被顶得老高,又散成无数细碎的波纹,一圈追着一圈,直到撞上青石的岸壁,悄然隐没。这多像某种无始无终的修行———涌起,落下,再涌起。它们不疲倦么?或许永恒的东西从来不知疲倦。

果然,这天地是快要失衡了。不然,怎会把如此沉重的一座城,都托付给这般轻盈的水呢?

天空便只好越来越蓝,越来越蓝,来承接这大地的馈赠。那蓝是沁在水里的,从珍珠泉、漱玉泉一路漫过来,流到护城河里,河水便不再是河水,成了一条缓缓流动的碧空。岸上黄了的银杏,红了的枫香,都倒映在这流动的碧空里,色彩晕染开,不像在人间,倒像在琉璃盏中。

而黑虎泉就岿然不动的,在漫步的路边与你不期而遇。

还未走近,便先听见那声音。不是趵突泉那样沉浑的、来自地心的低吟,是咆哮的,不,说是咆哮也不尽然,是三个虎头石雕中奔涌而出的、带着金属质地的轰鸣。那水势极野,仿佛是从岩石的囚笼里刚挣脱出来,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烈性,从兽首中喷薄而出,直直撞进底下墨色的潭里。那声音,像是千万面牛皮大鼓同时在深瓮里擂响,震得人脚底发麻,空气都跟着颤动。这咆哮在秋声里显得格外沉郁。那声音不是来自水,是来自岩石与水流千年不断的磋商与博弈。水想走,石头要留。最后达成妥协:水从石头的禁锢中奔涌而出,石头把自身的刚硬化作水声的轰鸣。原来最激烈的对抗,竟能生出最和谐的共生。

泉水是墨绿色的,因了那潭底的巨石与深不可测的容积。但那墨绿不是死寂,是活的,在虎口处翻卷出雪白的浪花,像猛兽抖动的鬃毛。阳光照过来,那白浪上便跳动着碎金,那墨玉般的水体里,便沉着幽光。有本地人拿了巨大的塑料桶,排在石阶上接水。那水刚从虎口出来,带着地底的力道,哗哗地灌进桶里,清冽之气四散开来。我学着他们的样子,俯身掬了一捧。入手是刺骨的寒,仿佛捏了一把深秋的月光。喝下去,一股清甜瞬间滑过喉咙,紧接着,是岩石与矿脉那凛冽的、不容分说的气息回荡在齿间。

这秋日的水,是带着脾气的。

老人们坐在岸边的马扎上,听着这千年不变的虎啸,眯着眼打盹。他们的茶壶里,泡的就是这黑虎泉的水。茶香混着水汽,飘散在干燥的秋风里。

我沿着青石砌成的河岸慢慢走。水在脚下流,有时平缓如镜,映出柳枝的婀娜;有时遇到闸口,便奔流起来,泛起细碎的泡沫,像撒了一地的珍珠。这泉水养出的人,似乎也带着水的性子。有趵突泉般的从容不迫,也有黑虎泉般的爽利痛快。他们的言语带着水音的湿润,不像北方,倒有几分南国的软糯。

走累了,便寻一处泉边的茶社坐下。竹椅,木桌,一套粗瓷茶具。伙计也不多话,提来还在冒热气的黑虎泉水,为你沏上一壶“泉城绿”。茶叶在滚烫的泉水中舒展开来,茶汤是清澈的淡金色。呷一口,那水自身的甘甜便先涌了上来,而后才是茶的清苦与回甘。天地间那点微妙的平衡,仿佛就在这一杯茶里了。

朋友告诉我,济南南部山区是巨大的喀斯特地貌,无数的暗河与溶洞组成了复杂的水系。而这水源不断供给着济南地上的七十二泉。地上的泉眼不过是这庞大水系偶尔探出地面的呼吸孔。我忽然理解了那种"失衡感"从何而来———我们看到的,是山,是城,是楼宇街道;但我们踩着的,却是一个充满活力的、水的世界。这城是浮在水上的。它的重量,它的历史,它的烟火人间,都被底下那无穷无尽的、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托举着。

我特意绕到城中的一处无名小泉旁。它不在七十二泉之列,只是从石缝间渗出一缕细流,悄无声息地汇入一条小沟渠。水清得几乎看不见,只能从沟底那些被冲刷得圆润光滑的石子,以及石子上随着水流微微摇动的水草,感知它的存在。我蹲下身,把手伸进水里,那股熟悉的、带着地温的凉意包裹上来。这才是最动人的地方。不只是那些声名远播的名泉,更是这些遍布城乡的、无名的水流。它们从山间石隙、从街角巷陌、甚至从某户人家的庭院里,不经意地冒出来,静静地流淌,最终汇成这座城的血脉与灵魂。

夕阳西下时,我再次走到趵突泉边。西斜的光线给那三股水镀上了一层暖金。它们依旧不知疲倦地向上涌着,仿佛大地沉默而固执的心跳。蓝色的天幕开始转为青灰,而泉水,却比白天显得更加明亮,像是大地深处自己点起的灯。夜愈深,天就愈蓝。那不是白日的蔚蓝,是一种深湛的、近乎墨色的蓝,像是被最上等的靛青染过一般。星星像是被泉水洗过,格外明亮。它们安静地缀在天幕上,与地上喧腾的泉水对望着。一个在九天之上寂然无语,一个在九地之下奔涌不息,却在这秋夜里,达成了某种永恒的默契。

这秋的泉城,过于隆重了。以致水要涌到天上去,天要蓝到水里来。我站在那里,听着耳边潺潺、汩汩、轰轰的水声,忽然明白———不是天地欲将失衡,而是这满城的泉水,本就是大地为天空献上的、最盛大的秋日颂歌。它用永不枯竭的涌动,告诉每一个来访者:看,这才是生命本该有的、清澈而奔放的姿态。

天空便只好越来越蓝,越来越蓝,来盛放这无尽的、清澈的颂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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