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在老巷的青石板上踩过雨吗?你尝过被时光浸得发脆的薄荷糖吗?那些粘在竹篮沿儿、裹着粗粝糖纸的甜,你总该记得吧?
我在长沙的潮宗街住过半程暑假,是被外婆攥着手,踩着被桐油浸得发亮的门槛进去的。那时的潮宗街还没被“网红店”的招牌挤满,巷口的修鞋匠把钉锤敲得“叮当”响,锤声混着糖油粑粑的焦香,顺着麻石缝往巷尾钻。我总疑心这巷子是块浸了蜜的糕,风一吹,连墙根的苔藓都泛着甜。
头回我跟着外婆去“南货铺”打酱油,是个刚落过雨的午后。青石板缝里汪着碎银似的水,我踩着水洼跳,溅得外婆裤脚沾了星点泥。她拍我手背:“猴急什么?南货铺的薄荷糖给你留着呢。”南货铺在巷口第三家,门板是褪成姜黄色的杉木,推开门时“吱呀”一声,像老阿公打了个悠长的哈欠。柜台后的李娭毑正用报纸包桃酥,见了我,从玻璃罐里捻出颗薄荷糖:“细妹子又来了?这糖凉,含着别咬啊。”
糖纸是印着“长沙食品厂”的旧包装,剥开时粘了点糖霜在指尖。我把糖含进嘴,那凉劲儿“嗖”地钻进喉咙———不是冰箱冻出来的“刺”,是像被巷口的穿堂风裹着,从舌尖麻到耳根的软凉。李娭毑笑着往我衣兜塞了两把:“这糖放不坏,像我们巷子里的日子,慢着哩。”那时我不懂这话,只盯着她柜台上的玻璃罐,罐里的薄荷糖叠得像座小塔,阳光斜斜照进来,糖纸泛着碎金似的光。
后来我总趁外婆睡午觉,攥着薄荷糖往巷尾跑。巷尾有棵老香樟,树桠上挂着修鞋匠的帆布包,包角磨出了线。我蹲在树底下嘴里含糖,看蚂蚁拖着半块糖油粑粑往树洞爬,风裹着香樟叶的气儿吹过来,薄荷的凉混着叶香,把暑气浸得软乎乎的。有回撞见隔壁的阿婆在树底下择菜,她把刚摘的紫苏叶塞给我:“拿切拌黄瓜,比你那糖还鲜。”我把紫苏叶夹在笔记本里,后来那页纸都浸了香,像把整个潮宗街的夏天都夹在了里面。
再回潮宗街是三年后,是被导航领着找“网红打卡点”去的。巷口的修鞋摊换成了卖手打柠檬茶的小车,南货铺的杉木门板换成了透亮的玻璃,李娭毑的柜台变成了摆着网红蛋糕的展架———玻璃罐不见了,薄荷糖也没了踪影。我站在巷口,踩着被磨得发亮的青石板,却觉出点陌生的硌脚。
正发怔时,有人拍我肩:“细妹子?还认得我不?”是李娭毑,她裹着印着碎花的围裙,手里攥着个铁皮盒。她把盒子掀开,里面是裹着旧糖纸的薄荷糖:“早晓得你会来,给你留了半罐。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吃这个啦,说不够‘清爽’———哪晓得这糖里的凉,是巷子里的风浸出来的。”
我剥开糖含进嘴,凉劲儿还是钻得喉咙发酥,只是这次,甜里裹着点软乎乎的酸。李娭毑指了指巷尾的老香樟:“树还在哩,你看那树桠,修鞋匠的包还挂着,就是他现在改卖奶茶啦。”我往树底下看,香樟叶还是铺了满地,风一吹,叶影晃在麻石路上,像把碎银又洒了一遍。
那天我在巷口坐了半下午,含着薄荷糖看年轻姑娘举着相机拍墙根的苔藓,听网红店的喇叭喊“买一送一”,可耳朵里偏留着当年的钉锤声———“叮当”“叮当”,敲得时光都发了软。临走时李娭毑往我包里塞了整罐糖:“这糖是慢的,你慢慢含,日子也慢着过。”
如今那罐薄荷糖还在我书桌的抽屉里,糖纸已经发脆,可每次剥开,总像能闻见潮宗街的香樟叶,能踩着青石板的水洼,能看见李娭毑把糖放进我衣兜时,皱纹里盛着的光。原来所谓漫游,从不是踩遍远方的路,是把某段时光攥在手里———像含着一颗薄荷糖,凉是真的,甜是真的,就连那点酸,也是时光浸出的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