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近立冬,北方朔风本应长驱直入,济南却被群山妥帖揽入怀中,“悠悠地晃出一整个温晴的冬”。看罢同学在课上对老舍先生《济南的冬天》的授课展示,我便约着友人出门散步,赴一场与老城的初冬之邀。
老舍说,“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”,真是一语中的。风是有的,却无半分凛冽,似被磨去了锋刃。从地理上讲,风从黄河畔来,被千佛山一挡,那股冲劲便散了———原本能刮得人脸生疼的硬风,过了山就软下来,裹着黄河水的凉意与潮湿,吹在脸上只剩清爽。这被山拦住的风,成了济南冬天的专属馈赠,不冷不燥,刚刚好。
初冬的风漫过檐角,溜过青砖老墙。路旁法桐正落得热闹,枝头上还密密匝匝挂着不少,却时时刻刻有新叶打着旋儿往下飘,在人行道铺出薄薄一层。余下的叶子多半染了色,浅黄、深褐掺着点未褪尽的绿,风一吹,叶尖相蹭,簌簌声响比踩过落叶堆的脆响更轻,像为安详老城翻动泛黄的岁月信笺,每一声都裹着初冬独有的鲜活。
我们不约而同走地向护城河。夏日里“万条垂下绿丝绦”的柳树,此刻只剩褐色柳丝与干枯卷曲的柳叶,如倦了的帘幕,懒懒垂在水面。偶有几片枯叶落在波心,漾开细碎涟漪,一圈圈晕向远方。踩着落叶走了半条街,鞋尖还沾着柳丝拂过的湿意,耳尖已先捕捉到泉水翻涌的轻响,循着声,便到了趵突泉边。
蹲在岸边看水,才是这冬日漫游的精华。那水绿得深沉,不似春日娇嫩,不似夏日张扬,而是沉淀了四季的厚重。水底的藻,正如老舍先生所言,“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”,在水流中缓缓飘摇,像少女柔顺的长发,又像哲人悠远的思绪。趵突泉的三股水翻涌得愈发有力,连日降雨与冬日低温让水面雾气蒸腾,丝丝缕缕缠绕泉眼,泉水裹着热气不断向上,成了泉城独有的、会呼吸的冬日印记。
沿着青石板路徐徐前行,阳光斜斜切过枝桠,它不似夏日灼人,只在身上镀一层柔和暖意,在石板路上描摹出清晰的影,随脚步移动,与我们并肩同行。
路边烤地瓜摊刚掀开盖,诱人的甜香裹着炭火焦意便飘了过来。凑过去挑了个最大的,粗粝的纸袋裹着滚烫暖意,从掌心暖到指尖。迫不及待咬下一大口,薯肉的甜糯中混着焦香,从嘴里甜到心里,连呼吸都染了暖。不远处的糖炒栗子摊更热闹,铁皮桶里砂石与栗子还在翻滚,沙沙声混着甜香钻进鼻子。买一包揣进兜里,剥开褐色硬壳,壳内还粘着细碎砂粒,金黄果肉冒着热气,咬下去又甜又面,热乎劲儿顺着喉咙往下沉,和烤地瓜的暖意凑在一起,成了冬日老城最实在的慰藉———这是刻在记忆里的冬日味道。
转过街角便是曲水亭街,老屋玻璃窗上凝着薄薄水雾,模糊了内外界限,却给寻常景致添了朦胧诗意。有人用手指在上面画太阳,线条歪歪扭扭的,透着孩童般的生趣。指腹划过玻璃时,水雾顺着纹路缓缓晕开,画太阳的指尖带着体温,把朦胧的白描成了暖黄,待手离开,新的雾气又悄悄漫上来,将那道歪扭的光痕轻轻裹住。这短暂的创作,如同生活里细碎的温暖,不必追求永恒,却足够真实动人,在记忆里留下淡淡痕迹。
暮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漫来。路灯次第亮起,昏黄灯光在湿润空气里晕开柔和光晕,给青石板路、老屋檐角都罩上一层朦胧的纱。我们携着一身清冽与满心安宁归去。看来老舍笔下的“安适”从不是纸上风景,是踩在落叶上的“咔嚓”脆响,是含在舌尖的甜糯焦香,是每一步都能触到的老城温度。身后的老城渐渐隐入夜色,唯有泉水流淌的轻响,仍在耳畔萦绕。
老舍先生说,“这就是冬天的济南”。是了,这安适、温润、绿意盎然的冬天,只属于这座泉城。它不在远方诗行里,就在脚下每一寸土地,在每一滴永不结冰的泉水里,在每一缕带着水汽的微风里,静静等着懂得欣赏它的人,赴一场岁岁年年的冬日之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