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台上的多肉终于褪尽盛夏的浅绿,叶尖晕开一抹胭脂红时,母亲的电话恰巧打来:“后院的桂树该开了。”挂线后,指尖还留着听筒传来的、仿佛裹着桂香的暖意,抬眼望窗外,日头已悄悄偏向西天———原来秋分,竟在这般不经意的时光褶皱里,轻轻落了脚。
记忆里的秋分,总伴着老家那棵桂树的甜香。树是祖父年轻时栽的,树干粗得要两个孩童伸手相扣才能合抱,枝桠斜斜探过院墙,像要把半个院子都拢在怀里。每到秋分前后,细碎的米黄花瓣便缀满枝头,风一吹,香气就顺着门缝往屋里钻,连晒在绳上的衣裳,都沾着淡淡的甜。那时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,仰着头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撒了一把碎金。母亲挎着竹篮来摘桂花,指尖轻轻一捻,花瓣便簌簌落进篮里,她总说:“秋分的桂花香得最稳,摘一半留一半,给鸟儿留些落脚的地,也给下一场风留些香可带。”那时只觉得母亲“小气”,总想把整树的桂花都摘下来,装在玻璃瓶里腌成糖桂花,好让这香能留得更久些。
后来上了小学,秋分成了课本里“昼夜均,寒暑平”的字句,成了田埂上弯腰收割的身影。祖父总在秋分这天领我去田里看稻子,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秸秆,穗尖的金黄顺着风轻轻摇晃,像极了低头沉思的老者。“你看这稻子,”祖父的声音裹着田埂的泥土气,粗糙却温软,“长得最饱满的时候,头垂得最低。秋分就是这样,一半是收,把辛苦结的果拢回家;一半是藏,给土地留些歇脚的空。做人也得懂这个理,别总想着把好处占满。”我蹲在田埂上,看着稻穗间的蚂蚱蹦跳着越过田垄,远处的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,一半悬在山巅,一半沉在云里,光与影在田埂上慢慢铺展———忽然就懂了母亲说的“摘一半留一半”,原来秋分的“半”,从不是残缺,而是一种刚刚好的平衡。
来到济南上学后,秋分成了早八路上踩碎的梧桐叶,成了小吃街里刚出锅的糖炒栗子香。前年秋分恰是周末,我和同学约着去趵突泉,进门就闻见熟悉的甜———原来景区里也种着桂树,细瘦的枝桠从亭角探出来,米黄的花瓣沾着晨露,风一吹,香气就混着泉水的清冽往鼻尖钻。忽然就想起祖父从前领我去田里看稻子的模样,他粗糙的手掌覆在我头顶:“你看这稻子,长得最饱满的时候,头垂得最低。秋分就是这样,一半是收,一半是藏。”那时不懂,可看着趵突泉里半满的泉水,看着桂树上半开的花,忽然就懂了———济南的秋天从不是浓墨重彩的满,而是泉水半漾、桂香半飘的刚刚好,就像母亲说的“摘一半留一半”,从不是残缺,是藏着余韵的平衡。忽然懂了秋分藏在时光里的智慧。它从不说“圆满”,只教我们认“半满”———就像这昼夜,一半是晨光漫过窗棂,一半是月色爬上屋檐,才有了日出日落的温柔;就像这四季,一半是草木疯长的热闹,一半是枝叶归根的沉静,才有了春华秋实的轮回;就像这人生,一半是得偿所愿的欢喜,一半是求而不得的怅然;一半是步履匆匆的喧嚣,一半是独坐窗前的宁静。正是这些“半满”的瞬间,像桂树落下的花瓣,像稻穗垂下的弧度,悄悄拼凑出了生活最真实的模样。
去年秋分,我特意回了趟老家。桂树依旧枝繁叶茂,母亲正坐在树下摘桂花,竹篮里的花瓣刚装了一半。“回来得正好,”她笑着递过一个玻璃罐,罐里的糖桂花泛着琥珀色的光,“刚腌好的,尝一勺。”我挖了一勺放进嘴里,甜香瞬间在舌尖散开,还是小时候的味道———带着阳光的暖,带着泥土的润,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。抬头看,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,地上的光影晃啊晃,风一吹,桂花落在发间,落在肩头,落在母亲的鬓角上,竟分不清哪是桂花的香,哪是时光的香。远处的田里,稻子已经收割完毕,留下整齐的稻茬,在秋分的风里静静歇着,等着来年再抽新芽。
暮色渐浓时,月光慢慢爬上来,落在桂树上,落在院墙上,落在母亲叠好的衣裳上。我坐在小时候的小板凳上,看着天上的月亮,一半明亮,一半藏在云里,忽然觉得,这便是秋分最美的样子———不疾不徐,不盈不亏,在光与暗的缝隙里,藏着最温柔的人生哲学。就像母亲罐里的糖桂花,半满着,却足够甜;就像祖父田里的稻茬,空着,却藏着来年的希望;就像我们的日子,不必事事圆满,只要带着这秋分的“半满”心意,慢慢走,慢慢品,便总能在时光里,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甜香。